“什么尸鬼替身啊，师父！您不是已经将他杀得稀巴烂了吗？”东谷泽晨实在不愿承认，他不甘心这种结果。
而在某处城堡的卧房，身着晚礼服的管家小心翼翼地掀开竖放的棺材板，接着拔出插在尸体身上的木桩钉子，随后见尸体猛然睁开双眼，额头渐渐冒出冷汗，喘着大气。
“老爷。”管家搀扶着四矢从棺材内走出，“幸好您考虑得周全，提前布置了这个灵术。”
“是啊，差点就回不来了。想不到那个魔女……”四矢讲得咬牙切齿，内心却又有阵阵后怕，“只听说浪迹江湖的魔女让人闻风丧胆，可没想到实力居然会……这十年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魔女再吓人，在老爷您的灵术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管家奉承道。
“但是这个灵术——尸鬼替身，它的代价是献祭一名男青年，钉入棺木中，布置法阵。青年好找，到城里一抓一大把，只是这个灵术使用一次，需等月亮绕行一周，也就是大约一个月后才能再次施展。这个月我必须得躲躲！”
“您打算出远门？”
“不，魔女暂时不知道我的住所，府上还有那么多事务等着我处理。况且，我也不能被她吓到，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付那个血骨术……”
“血骨术？”
“嗯，这是我们鬼族的独传灵术，能够控制全身骨组织的细胞，达到千变万化的效果。但它可不是靠教就能学会的，而是一种深入血脉、与生俱来的东西。多少族人梦寐以求的灵术，竟被那样一个血统不纯的魔女掌握，真是讽刺啊。”虽然不愿承认，但四矢打心里却觉得泽羽可以称是名副其实的天才了。“对了，家族古籍里或许有更多关于血骨术的记载，应该能找出它的破绽。”
“人命只是可供消耗的材料吗？”东谷泽晨蹲到地上，不乐地将头朝向一边。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留给我们。”泽羽说，“只要在这段时间找出他的老巢，干掉他就好了。”
“既然他是哥斯克的伯爵，住所一定就在暮雾城中，师父，我们赶紧进城吧！”
夜幕降临，暮雾城果然如其名字那样是座浓雾弥漫的城市，空气湿冷，雾的厚重较之机械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里灯光璀璨，车水马龙，整座城市像是被一颗梦幻的水晶球包裹其中，却又像泡沫般一戳就破。
旅馆二楼，师徒两人休整其中。对面酒馆晃动着幽蓝色灯光，有爵士乐队在奏唱。
这是第几个暂居住所了？记不清，东谷泽晨只觉得数次的辗转奔波，不过第二天醒来睁眼面对不同的四景、不同的床单罢了。
“师父……您与那个四矢，原来已经认识十多年啦？”东谷泽晨小心地探问。
泽羽默默点头。
“原来这一段旅途的目标就是他啊，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凭直觉来看，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泽晨……”
“怎么了师父？”
“旅行这么久，我也该告诉你，关于我的过去了。你一定想知道很久了吧。”
“不不不，师父……要是说出来让您觉得痛苦，那我宁愿永远都不知道。”
“哈哈。”泽羽轻轻微笑，“没关系，我早已做好了准备。而且，我觉得你也有知道的权利，毕竟是我把你拐这么远的……”
“也是我自愿……”
“好了，我开始讲了。”
东谷泽晨正襟危坐。
“我的父亲原本同斯荣度伯爵一样，是哥斯克的贵族。”
“斯荣度伯爵？”
“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四矢。”
“原来是那个家伙啊，您不说，我还以为他叫德古拉呢？毕竟长那样……”东谷泽晨看了眼泽羽，停止自言自语。
“哥斯克的上层贵族，因为特殊的血统和习俗，因而也被人称为鬼族。这在他们看来，不仅不是蔑称，而且还视为一种强大的荣耀。缘于这种自恋的种族情结，鬼族成员禁止与人类通婚，这种共识甚至进一步写入各个家族的规谱，而违背家规者则会被视为全族的耻辱，然而我的父亲正是背上了这样的耻辱……怎么样？一个很老套的戏剧情节吧？”泽羽自嘲般笑了一声。
“不……不是的。”东谷泽晨凝眉看向泽羽，“重复的悲剧，落到每个具体的人身上，亦是各有各的不幸。即使明知道悲伤之事的前因后果，可理性终究无法完全抹平泪水。”
泽羽继续说道：“我六岁那年，父亲被家族除名，甚至受到全国通缉，他带着母亲和我东躲西藏。一天暴雨的下午，他想趁城中守卫松懈之机，带我们离开暮雾城，进而离开哥斯克……”
……
“你和孩子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男人提着霜月摸出废弃的石屋，他和妻子女儿已经在这里躲藏半个多月了。这把霜月是他从家里偷来的祖传宝刀，他打算到国外后，将它卖了换钱，然后做点小本买卖来供一家人生活。
女孩盯着由屋顶漏下的雨滴发呆，地板早已积出一圈水洼。她的脑袋拥裹在母亲怀中，脸贴得发热。
昏昏欲睡间，女孩被母亲的动静惊醒。抬头，是一张充满恐惧的脸，她仿佛能听见母亲剧烈的心跳声。门外好像有一伙男人在嬉笑：
“原来贵公子一家躲在这儿了呀。”
“这么多天，害我们找的好苦哦。”
“求求你们放过她们，我……我跟你们回去！”
“你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吧？你早被家族除名，已然是贱民中的贱民！你们全家人都是任由我们处置的，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哈哈哈哈……”
男人夺进石屋，咆哮道：“快跑！”他的胸口有几支利箭透出，染红了白衬衫。有名士兵一脚踩在他的后背上，嘲讽道：
“本来我还挺敬佩你的，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顶撞你的父亲，说什么……哦对了，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在我的爱情面前，任何的爵位都不值一提。人族应当和鬼族一样，生来平等，大家应该互相理解。”士兵身旁的同伴刻意以滑稽尖锐的语气提醒道。
“是啊，真让人感动呢，你肯为我们说话，但谁知道是不是真心的？就算是，你也过于幼稚了，因为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是要分出三六九等的。现在，我脚下的你就是要低我一等！昔日的贵族，今天的阶下囚。哈哈哈哈……”一个得势的灵魂短暂获得了凌驾另一个失势灵魂的机会，那种满足感在得势者那里，在他的大脑皮层如过山车冲顶般达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
女孩愣在原地，母亲抱着她撞开后门跑出。然而没出几步，她的后背便中砍刀，双腿失去力气而跌地。雨水坑也被染成红色。
“快……快跑……”女人死死抱住上前追赶的士兵的靴子，并释放灵术，将自己的双臂与士兵的后腿冻结在一起。换来的却是斩断冰肢，以及几记补刀。
“喂！谁让你下手的，多浪费啊。”
“没想那么多，怕她们跑了。”
“一个女的，一个小孩，能跑多远？”
“好了，别怪我了，那不还有一个小孩吗？”
“真可怜，半人半鬼的杂种，只怕到哪里都不会被接受的吧？没办法，这就是你的命，你痛苦的一生就让我亲手帮你解脱吧。多可惜，还是个美人胚子呢。”
视线被大雨模糊，周围的声音很轻，心跳声却明显。
突然，一道电流般的刺激透过女孩的脊柱，直达大脑，同时流经全身骨骼。
面前的脏手是在朝自己的脸蛋逼近吗？为什么动作看起来这么慢？
女孩急速斜头，转身，拔出对方腰间的砍刀，将人一截为二。所有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红色的雨点落到其他几名士兵脸上，恐惧，深不见底的恐惧在周围蔓延开来。
女孩如鬼影般闪进石屋，扯出父亲紧抱胸前的霜月，随后抽刃，土腥的空气尽被铁锈味替代，红色遍染石屋内外。
她抱着霜月，手里紧握着从母亲颈上取下的阴霜之星，在磅礴大雨的城中奔跑，她不知道该跑到哪里，只是害怕停下。
在一个下午失去所有亲人，自己又变得如此奇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什么也思考不了，什么也感受不了。灵魂成了漏风的空壳。
全身原本激烈的血液，在平静过后，隔着肌肤受大雨倾淋，只觉得好冷，好冷。
来到一处无人的小巷，蜷缩进角落，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半人半鬼的杂种，只怕到哪里都不会被接受的吧？”
自己是在哭吗？不知道，雨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连人悲伤的权利也要夺走，冷得也不放过仅剩的体温。也好，就在这种地方被人遗忘吧，就这样离开世界好了……
“呀，雨真大啊。”模糊的世界里，女孩隐约看见一条少年的身影。
“哟，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少年接着自言自语，他将身上的大衣披到女孩身上，“哭得很伤心呢，眼睛这么红。”听他这么一说，女孩赶忙将脸转向一边，不想让他瞧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居然是发生了这种事啊。对了，你一定很饿了吧？我这里有袋鱿鱼丝，你先拿去填饱肚子好了，哈哈不对，好像也不可能填饱。”
女孩接过那袋鱿鱼丝，只觉得他奇怪，自言自语就算了，还莫名其妙地点头，像是在认同自己说的话似的。
“这个世界存在太多的仇恨、对立和偏见了。人类明明如此智慧，在这颗美丽的星球上，没有任何灾难能真正将我们打败，只要我们勤劳、节制，足以使我们每个人纵享这世间的一切。但究竟是哪位神明，埋下如此恶毒的诅咒，要使我们自相残害，相互压迫，永不得安宁？
“我们都是被命运束缚的人，想要挣脱其中却感到疲惫无力。就像这世界上有太多无解的题，不，应该说是有解的，也许还有多种解法，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哪怕一种……果然光靠逞强是远远不够的啊，哈哈哈。啊，对不起，明明是在这种时候，却还跟你抱怨这些，吵到你了吧？没办法，我就是这样啰嗦的人。”
“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吗？我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这会儿轮到女孩主动开口了，她面向少年。
“才不是呢！你是父母爱的证明，正因为你的出现，他们相爱的证据不会被任何人抹去，我相信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并且，你更是自己存在的证明，此时，此刻。”
“我也有……继续活下去的资格？”
“当然了！”少年坚定地回答，“谁都有决定自己命运选择的权利。”
“可我今后不管到哪里都不会被人接受了。”
“那不可能！小妹妹，你听我说，这个世界可是很大的，你总会遇到能够接受你的人，要忍耐。不过，你可不要为了让别人能够接受你，强行改变自己，而是要更加坚定地成为你自己，让那些原本就接受你的人主动靠近！因为你想啊，如果不断强迫自己改变，让那些原本喜欢你的人找不到真正的你了，那才亏大了嘛。
“还有啊，你我都要努力活下去，渴望活下去，即使是为了那遥不可及的希望，也应该选择去试着挣扎，去解放这份沉重的命运，你说是吧。好了，我该走了，这里可真冷哟！”
她目送少年消失在磅礴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