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医馆。
“父亲,那孩子已然给他煎了药,孩子娘咱们也抬入院子里头,有专人看护,你且安心。”
书房走进一名面容瘦削的青年人,看向正在书案前翻阅典籍的老父。
适才情况紧急,眼见着那孩子苦苦哀求,杨济时终究也是狠不下心,让执掌医馆的长子杨天成先行治疗这对母子。
“理应如此。”
杨济时有些疲倦,从书卷之中抬起头来,可当下里仔细端详长子,却顿时吓了一跳。
他原以为,自己在大蒜工坊里头,已经是狼狈不堪,却不想长子更甚自己。
在书房的烛火之下,杨天成神情憔悴,黑眼圈极重,衣襟上尽是污秽,发髻也变得凌乱不堪。
“天成你是如何变成这幅模样。”
杨济时心当即揪了起来,手掌有些颤抖,起身走近长子,仔细端详起那憔悴的面容。
这可是他杨济时的儿子,从小便是惊才艳艳,乃是他钦定的医术继承人。
平日里长子也算是个翩翩公子,可今日活脱脱像个逃难的流民。
“父亲~”
杨天成本还忍受着,可老爹这一问,连日来积攒的压力和困苦,当即一并爆发了出来。
“京城的百姓快要撑不住了,我们杨家医馆也要撑不住了,城中病患越来越多,各家医馆都要被踏破挤满了,街巷中尽是染病之人......咱们的药材也不够用了,好几个郎中直言不堪重负想要辞去医馆职务.......”
一边说着近来的情形,杨天成的泪水便不自觉地涌出。
“竟是如此严重?”
城中情形他有一些了解,不过也没想到会如此言重。
最为关键点是,杨济时仅仅是离开了几日,医馆便成了这幅模样,他皱眉说道。
“为父先前留得几百两银子?”
杨天成叹息:“父亲大人仁厚,吩咐咱们对一干穷苦病患,出不起治病银子的,也同样施以汤药,平日里还好说,可这大头瘟之下,药材皆是涨价,几百两哪里够用?”
“这......”杨济时面露难色,想了想一咬牙说道。“为父床下还有个隔层,里头有从前陛下赏赐积攒下来的一千两银子,先行拿来救急吧。”
杨天成欲言又止,终究是点点头。
想了想,杨济时又询问说道:“《伤寒杂病论》之白虎汤、麻杏甘石汤可有用处?”
“收效甚微。”
“《千金方》之犀角地黄汤呢?犀角咸寒,善清血分之热毒,为君药,生地黄甘苦性寒,为臣药.......”
杨天成又叹息说道。
“犀角地黄汤或有些效用,然犀角价格昂贵,岂是寻常百姓能够负担得起的?
市面上犀角尽数被王公贵人们买去,咱们就算是有银两,也买不到了。”
“还有那......”
杨济时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长子杨天成给打断。
“父亲不必再提了,此‘大头瘟’来势汹汹,患者热邪侵袭体内,气血壅滞于头面,乃是急症。
然往日药剂讲究个长久调养,咱们如此多的病患,各类疾病程度各有不同,药效见效慢,如何能够负担起?
这几日病患已然死伤无数......咱们......”
杨天成跺了跺脚,终于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拱拱手对着老爹劝谏说道。
“父亲,再这样下去咱们杨家医馆也自身难保了,不然......还是停了接诊吧......”
“不成!”
杨济时像是被触及逆鳞一般,怒然说道。
“为父平日是如何教你的,医者仁心,心系八荒,为父是太医,自当为京城医馆做表率,怎可因此而放弃?”
杨天成连连叹息,却不敢反驳,他看向眼睛有些红肿的父亲说道。
“父亲这几日是去研制药方?可是治这大头瘟?”
“我......”
这一句算是将杨济时给问住了,前几日自己被张允修掳到大蒜工坊之中。
那小子早就派人传话给过来,说是杨济时接了皇帝的旨意,要研制一款新药方,让家中不要担心。
一想到这里,杨济时便感觉到心中憋闷,城中瘟疫汹汹,他不能在医馆为百姓治疗,也不能在宫中为皇帝值守,却竟在劳什子工坊里头研究什么大蒜酱?
大蒜酱它能治病么?
可长子本就操劳,这些事情杨济时也不想再讲出来让他烦扰。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方子哪有那么容易成的?你且去休息吧,这里有为父,为父再去翻一翻古籍,或有解决的法子!”
杨天成眼里露出一丝失望感概说道:“自古方剂之成,殊非易事。”
随后,他的眼神又变得坚毅起来。
“父亲不必担心,孩儿年轻力壮,医馆里头的病人危急,哪里有休息之理?还是救人要紧。”
杨济时抬眼,看向面容清瘦的长子,心里头生出一丝欣慰。
这才是自己的麒麟子,比张允修好得不止一星半点!
他点点头说道:“你也是医者,也要担待着自己身子,去帮我将库房里头汉代的几本医书古籍拿来,为父再好好参详参详,医圣张仲景之《伤寒杂病论》最为重要,找找是否有遗篇可治这大头瘟。”
杨天成乖巧点头,拱拱手说道。
“孩儿这便去。”
杨济时挥挥手,便又将目光投向手中的古籍,期望能够在其中找到解决之法。
“咳咳咳~”
走了几步,杨天成发出一阵咳嗽。
“你也注意些,莫要也染上了瘟疫,给自己煎一服药吧。”杨济时头也不抬地提醒说道。
可这句话,却没有得到回应。
杨济时奇怪抬头一看,却见长子站立在门槛前头,身子似有些颤抖,那脚怎么也迈不过去,身子也越发摇晃起来。
“天成,你无事吧?”杨济时皱眉发问。
可话音刚落,却听见“扑通”地一声,适才还自称身强力壮的长子,竟就这样徒然晕倒在自己面前。
“天成!”
杨济时大惊失色,起身冲上前去。
......
杨家医馆,后院厢房中。
母亲王氏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儿子,急得团团转,她不停拿布巾擦拭,却见杨天成脸色发白,嘴唇乌青,一点儿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可如何是好。”
王氏焦急万分,扭头便见依旧在翻阅医书的杨济时,怒然说道。
“你这个当爹的,如何照顾孩子,天成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在翻那什么医书!你贵为御医,寻常百姓染了瘟疫你救不了,难道自家儿子染病,你也束手无策么?”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杨济时也急得在房中打转,手里烦躁地翻阅医书古籍。
“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相互依存,气虚血行缓,脑髓失养,遂致眩晕仆倒......天成绝非什么大头瘟,乃是气血亏空,你去煎一碗八珍汤,给天成服下,加以调养,必然会药到病除!”
听闻此言,王氏更加生气了,她红着眼睛怒斥杨济时说道。
“古籍古籍,你便会翻阅那古籍,古籍真有用的话,这世上还会死如此多之人么?”
她又指着杨天成发乌的嘴唇说道。
“你行医多年,我都看出来的病症,难道你看不出来么?这些日子里医馆里的病患得大头瘟,不皆是如此症状!你却还在抱着这医书自欺欺人!”
“我...我...”杨济时老泪纵横,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一般,即便是被皇帝责罚之时,他也从未如此慌乱。
可他还是不放弃,又拿起一本医书说道。
“就算是大头瘟也有办法,《伤寒杂病论》必有遗篇,此乃‘方书之祖’,怎会没有治愈大头瘟之办法呢?还有《淮南子》此乃先秦名篇......”
“你.....你还在这执迷不悟!”
妻子一把打落杨济时手上的书籍,一巴掌摔在杨济时脸上,发出啪地一声。
“我是个妇道人家,不在乎天下苍生,只在乎我可怜的孩儿能不能活,若不是你我孩儿如何能够变成这副模样?
杨继洲!天成若死了,你这父亲便是罪魁祸首!
医者仁心,你自家儿子都治不了,你算什么医者!还谈什么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