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正要倒掉茶水,却被林瑾伸手夺了过去,再给自己斟满。
妙玉不知所措。
林瑾仰头喝了一口,陶醉道:“如此琼浆玉露,倒了岂不可惜?就由我这‘槛内人’当那解渴的蠢物,饮牛饮驴吧。”
妙玉怔了半刻,愧道:“施主身怀慧根,却是妙玉着相了。”
林瑾摇摇头,意有所指道:“修身还得先修心。我虽不礼佛,却对佛也有自己的三点拙见。”
妙玉道了声佛号,诚心道:“还请施主不吝赐教。”
林瑾左手抄起绿玉斗,步出偏厅,右手指向空中滴落的绵密细雨,回头问:“空中下的是什么?”
妙玉脱口道:“雨水”
林瑾含笑点头,道:“如芸芸众生初见佛一般,看雨是雨,看佛是佛。所见即是真实。我们的认知完全依赖于感官和外在事物,简单而直接。”
妙玉蹙眉,求教道:“此与佛何关?”
林瑾正色道:“何为佛,为何信佛?初入世间的人尚未觉悟,只能顺从外在的牵引,不懂佛,不礼佛,不信佛,视佛只为佛,这便是佛家所说的‘无名众生’。”
妙玉怔了半晌,又念了句佛号。
林瑾左手伸进雨中,绿玉斗片刻接满雨水,再次回头问:“妙师父,敢问杯中为何物?”
妙玉沉吟片刻,道:“茶水。”
林瑾颔首道:“第一段,如果说是未明,那么这一阶段便是向知明的跨越。人们开始思考和质疑,意识到世界比看到的更复杂。雨水不再是单纯的雨水,可以是茶水;绿玉斗也不再是单纯的绿玉斗,而是盛水的茶具。”
妙玉迟疑道:“这也不一定是茶水,或者茶具……”
林瑾赞同道:“不错,处于这一阶段的人意识到自己过往的认知是局限的,有迷茫有困惑有固执,因被外在的欲念和习气遮蔽,无法直面真理,更无法面对内心真知。”
妙玉笼在水田衣中的身躯微颤,她自幼礼佛信佛,自信为虔诚的佛教徒,可每每深夜扪心自问,这又是真正的自己吗?
林瑾泼掉绿玉斗中雨水,转身回到屋内桌旁坐下,也不去看妙玉的表情,只让她自省。
妙玉似小学生一般站在那里,表情不时变化。
林瑾敲响桌面。
妙玉回过神来,脸色微红地待在原地,神情颇有些无助之感。
林瑾随手指着屋外的潺潺雨水道:“外面下的是什么?”
妙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表情沮丧。
林瑾笑道:“是雨水。”
妙玉望着他,神色呆呆。
林瑾语气悠然道:“与第一阶段的未明不同,此乃对事物有了更加全面而深刻的理解,能够以更加平和、豁达的心态去看待一切。保持内心宁静,不再被外界迷惑。”
妙玉听得神情愈发困惑。
林瑾叹道:“佛度有缘人,世人大多认不清自己,却也难度?”
“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门外响起清咳声,随即走入一个身体虚弱的老尼姑。
林瑾微愣,忙起身见礼。
老尼姑颔首示意,目光转又看向妙玉,问道:“妙玉,小施主三重境,颇合阳明先生之学,你可明白?”
妙玉面露愧色。
老尼姑重咳两声,摇头叹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若无真我,又谈何皈佛。”
不去再看妙玉,老尼姑笑着对林瑾道:“小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尼明明在笑,林瑾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古怪感觉。
他点点头,硬着头皮跟老尼姑后面出去。
两人沿着走廊七拐八拐,很快到了一处佛堂。
老尼姑进去跪在蒲团上念着佛号,头也不回道:“小施主也来拜拜吧。”
林瑾摇头:“我不信佛。”
老尼姑平和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所求不过心安。小施主怎也如我那徒儿一般着相了。”
林瑾略一寻思,便大步走到旁边蒲团跪下拜了三拜。
老尼姑含笑点头,问:“小施主从何处来?”
“扬州。”
“祖籍何处?”
林瑾语气一滞,踌躇道:“我是苏州人氏。”
“倒是巧了,我那徒儿自幼出生苏州,与你算是半个同乡。”
林瑾若有所思,妙玉身世离奇,老尼姑的话倒是解释了妙玉并非苏州土著。
老尼姑自顾自道:“我那徒儿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七岁,法名妙玉。”
林瑾暗暗点头,这些他都了解。
老尼姑接着道:“小施主慧眼天生,应也能看出妙玉虽浸淫佛法已久,然则非脱俗之人。”
林瑾随口道:“妙师父懵懂踏入空门,却非本意。尘缘天生,亦非人定。”
老尼姑喜道:“小施主真乃有大智慧之人,妙玉有你为知己,不枉此生。”
林瑾笑道:“不知师太寻我来所为何事?”
老尼姑叹道:“贫尼时日不多了,虽出家人四大皆空,可终究放不下妙玉。”
她双目注视林瑾,微微叹道:“今日之前,贫尼算得妙玉有一大劫,苦无解难之人。哪知今日见了小施主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听到最后八个字时,老尼姑似意有所指,林瑾听得脊背生寒。
几乎就怀疑这老尼姑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林瑾皱眉道:“师太是说,我是替妙玉应劫之人?”
老尼姑微笑道:“所谓‘祸福相依’,小施主倒也无须过分担心,妙玉虽无佛缘,却有金玉之相,是怀有大运之人。”
林瑾自知身份特殊离奇,倒也没冒昧问老尼姑为何选他。
而且人家摆明了想把妙玉托付给他,急他所急,想他所想,再犹犹豫豫,岂不显得矫情?
他问了最关心的问题:“敢问师太,如何应劫?”
老尼姑摇头道:“无法言说,也许你答应那一刻起,劫难便已消弭;也许会在将来某一刻不经意间发生。”
这说了跟没说没区别,林瑾只好又问她:“妙玉那里如何说明?”
“自当有贫尼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