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穆的夜色笼罩着整个县城。
空气中净是大雨过后的清新味道。
天空中乌云已不再如之前的密实,狂躁的夏风将其卷成无数小块,在云与云的缝隙间,湛蓝的天幕上,明亮、闪耀的星辰依稀可见。
士兵橐橐的脚步声与马蹄踩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老远。
远处有狗吠声传来,不就便转为低声委屈的呜咽声,想来是被害怕的主人教训了。
刚出县衙没多久的安存秀便听见县衙大堂那侧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他不以为意,继续率部往吴家大院而去。
这次可谓倾巢而出,院中只留了数十力夫与一些降卒留守,事情既了,自己还是早点回去的好,以免节外生枝。
劳顿了一天,说不疲惫那是假的,安存秀几人骑在马背上,默不作声,微眯着双眼,任由马匹带着自己前行。
身后那嘈杂声音愈来愈大,最后整个县衙都彻底喧哗沸腾起来,刀剑交击声、呼号呐喊声交织一起。
不久之后那里有火光渐起,喷薄的红光在漆黑的夜空分外显眼。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惊疑不定地望着后方,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士卒哗变了。
终唐一代,底下士卒不满主将而哗变的事情数不胜数,幽州节度使的正常交接率连一半都不到,半数皆遭驱逐或横死。
“安校尉——”身后隐有焦急的呼喊声传来,夹着这着急、沉重的步伐声。
带着步兵走在前面的王遵化小跑了而来,“校尉,听着是胡立山的声音。”
安存秀点了点头,后方动静如此之大,他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何事、
后方寥寥数人追了上来。
为首一人“噗通”一声跪倒在湿漉漉地青石板上,气喘吁吁地说道:“安校尉,赵明府遇刺身亡。溃兵作乱,卑职斗胆请您回县衙主持大局。”
来人正是刚才与王遵化针锋相对的胡都头,他浑身鲜血淋漓,满头大汗,想来是苦战一番才得以脱身。
身后数人中也是如此尽皆狼狈不堪,那李歪嘴赫然在列,眼见安存秀望来,却是满脸尴尬之色。
一旁的王遵化却是毫不客气地说道:“校尉小心有诈。”
安存秀点了点头问道:“哦,赵明府遇刺,缘何你们不捉拿凶手却整出这么大动静。”
经过胡都头一番解释,安存秀才知事情原委。
原来赵在礼被杀之后,几个亲卫便冲了上去要给他报仇。
而胡都头却眼睛一转,想到身后大树已倒,何不另投他家。
而这刺客兴许便是那安校尉派来的,不如保了他投了青龙寨。
他率着这刚才挨打的四五十人将亲卫杀散护下刺客。
那刺客却道,自己刺杀赵明府乃是出于义愤,而赵明府于他却有提携之恩,知恩不报,却反杀之是为不忠,竟然选择了横剑自刎。
胡都头正在为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而郁闷时,一旁县丞赵进引了他的嫡系人马围攻了过来。
胡都头的其他人马都还在二侧的房子里埋伏,根本没来得及汇合。
人数少的他自然被驱逐出县衙。
而后面为何起火,厮杀不断就不是他知道的了。
“校尉,你若不信胡立山的言语,卑职愿带人为马前卒在前探路。”说话者却是刚从马车来的朱击彝。
胡立山闻言大喜过望,忙向他的朱二兄道谢不止。
“哦,击彝这是相信胡都头的人品,不会出言逛我?”安存秀侧头问道。
“非也。经之前一事,朱某又岂会再轻信他人。”朱击彝瞟了一眼王遵化,后者讪讪低头,“卑职只不过知道我等结拜诸人之中,这胡立山却是性最机狡,看事最准。昔年在摘星岭以北被契丹人围伏一役中,便是此人最先发现不对,故意落在最后,最先逃跑。”
“县衙那边大乱,我实在想不出赵明府刚才不趁机强攻,而现在要引校尉过去的理由。而且县衙都已起火,若是诈乱之计,到了现在也是真乱了。现如今,放眼全城,还有比校尉更强盛的势力吗,故而卑职相信此人话语为真,愿为先锋开路。”
安存秀不由得心中暗叹赵在礼这些个手下就没有一个易与之辈,个个都是心思活泛之人,看来自己不能因为得了秦新、石敢与阿玉喜等忠勇之人,就对这些同时代的古人掉以轻心,毕竟人家只是忠诚于你,故而不耍手段罢了,否则哪天被卖了数钱都不知道。
士卒们又在安存秀的指挥下,调头往县衙开去,毕竟若不控制事态,可能整座城都可能被乱兵们焚毁。
半个时辰后,局面得到控制。
动乱的原因也已获悉,另外二个都头贪图赵在礼在这里的遗产,县丞赵进一个都的士卒难敌对方二个都的人马,阻拦不住,反被砍掉了一只手臂。
赵在礼原有七个都,前面四个都乃是亲信都,人数为三百,其中一个都为县丞赵进亲领,后面三个都相对小些,每都二百五十人。
县衙原本四个都的人马只剩下不到三个都,这还是那些乱兵只顾着抢夺钱财,加上因为同袍多年,故并未下狠手的缘故。
二个带头作乱的都头、都副当即便被枭首,剩下的士卒,安存秀以给胡立山报仇的名义,交给他处理,同时让王遵化作为监察。
胡立山闻言却是没有丝毫犹豫,在剔除那些确实没有动手抢掠的士卒后,剩下的人被实行十抽一法。
六十余个血淋淋的人头顿时将那些余下的八百多名士卒震慑住了,不敢起别的心思。
安存秀随后将剩下的人马打乱,让朱击彝补了三百人马,加上他本来的人马便是四百多人。
又拨了二百人马给王遵化,让他凑齐三百人马。
剩下的人都给了胡立山,这其间便有他那参与埋伏后乱战中剩下的不多一百的原系人马。
第二日青龙寨便来了近五都人马,三河城也开来了三个都。
三河城的士卒还好,良莠不齐,新老杂半,除了第一都人马让人侧目,倒没有什么让双城县人眼前一亮的。
但目睹青龙寨的近五都人马后,双城县一应文武尽皆失声。
他们原以为安存秀那一百亲兵只是因为嫡系的缘故,故而如此精锐桀骜,没想到这样的精锐人马竟有数千之多。
王、胡等“降将”彼此对望一眼,暗喜目光在空中交会,却又冷哼一声,各自转过头。
这次抱的大腿要比上次粗得多,乱世之中,谁不希望抱个大粗腿。
安存秀为此善后,不得不在此多盘恒了二日。
此地他本有意交给秦新,因为无论是从功绩,还是论资排辈都该他为“百里侯”了。
但是秦新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只愿跟在安存秀左右。
“校尉,何不将此城交给阿玉喜,我来做你的亲兵都副。”秦新笑嘻嘻地说道。
安存秀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放秦新在此,是因为秦新虽然平日大大咧咧甚至有些癫狂又嗜酒,但实为内心机警通明之人。
王遵化那种脸厚心黑小人与胡立山这种心思玲珑之辈在他眼前断不敢耍手段。
有秦新在,双城县无虞。
换了阿玉喜,那真的是不如摆个毗沙门天王像在此,让王、胡二人指着毗沙门天王像发誓不会背叛都来得靠谱。
唐代士卒都会在出战前祈求毗沙门天王庇佑的,指他为誓,震慑力来得更多一些。
思虑再三,安存秀让第五都都头李全武率部驻守双城县,朱击彝为副,王遵化再次之。
其实朱击彝也能勉强提上来做个城主,但是恐难压服另外二人,若是主副手之间只忙于内斗,那不是安存秀希望看到的。
从提高双城县的战力与掌控度思量,安存秀得留下一都嫡系人马常驻于此。
考虑到自己老部下的感受,不管如何再信任朱击彝,也得是那都都头为此城城主。
李全武平素沉默寡言,武艺也没有前面四个都头的高,但若有言语,必能一语中的,属于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那种。
安存秀又特意将李全武喊入房中,面授机宜一番。
胡立山被调往三河城,石敢可以吃得他死死地,万一契丹人有动静,也能借着他那如船上老鼠般的本事。
一纸急报也以赵进的名义报给州里,大意便是,县尉李小喜得知青龙山校尉带了缴获上报州里时,见财起意,丧心病狂竟趁县令为安校尉接风洗尘之时,诈称山贼偷袭县衙,危急时刻幸赖县令赵在礼力挽狂澜,阵前斥贼,喝破其诡计。李小喜恼羞成怒下,暗箭伤人射死县令,其亦被醒悟过来的将士砍成肉泥。
先三河城无主,县丞赵进身受重伤,担心城池为贼人所趁,特求安存秀暂委手下大将管理云云。
赵在礼的遗孀与孙子赵延勋以及他们的财物,安存秀没做过多的刁难,让他们留下之前赵在礼应允的财物,便被放归故里。
至于他们是否能安全归家之类的,安存秀就懒得去操心了,不说自己与那赵在礼才差点做过一场,且说赵在礼这些财物有多少是这双城县的民脂民膏,自己不去派兵劫掠已是对得住自己良心了,难不成还得自己去做那滥好人不成。
之前安存秀已命石敢调用战俘在鹰嘴崖往东五十里的牛角坡利用那里的险要地势修建一座要塞。
待到牛角坡要塞建成,那里可驻守三千人,便可将其与三河城之间的广大疆域尽皆遮护,契丹人除非能将渤海人灭国,经由其疆土翻越苍茫大山再从野猪泽那边过来,否则只能强攻牛角坡。
不知不觉间,安存秀治下实际疆土已有方圆五千余里,虽然很多地方都是森林沼泽,但是也不乏沃土平原,在这乱世也算勉强扎下了根。
三岔河渡口和中固渡口也修建了简易的浮桥,一旦有战事,三河城与青龙寨便能迅速出兵增援牛角坡,拒敌于“国门之外。”
事再不济,也可拖延数日给百姓撤离时间,而不是如上次那般,得赔上刘良、柳登等人的性命,才换来野猪泽百姓的逃命时间。
城中诸事都已处理得差不多。
有鉴于此次入城的教训,安存秀索性让那些力夫带着部分货物混在吴家特意为他另起的商队提前入沈州城。
没办法树大招风,安存秀知道自己立功这么大,必定为刘守文嫉羡,不知道有多少阴招在等他。
索性自己将值钱的东西大半挂在吴家名下,自己再弄小小地出些血便是。
到了现在,安存秀倒也不像之前那么怵刘守文,毕竟自己的大捷除了自己的报捷飞马,还有吴知世这条暗线上报给安青宁给予佐证,现在只等到安青宁派人过来走个过场验功之后,便是他的升职之时。
只是该伏低做小的时候,姿态还是得摆出来。
毕竟,你若是一上来便把原来的上司不放在眼里,你教你现在的上司会如何想你,谁也不会喜欢自己的属下是个白眼狼。
双城县免除所有杂税与官府免费提供种子与租借耕牛的告示已遍贴安存秀的治下疆域,也随着商队传往沈州那边。
相信不久之后那些流散各地的百姓便会返回家乡,毕竟人离乡贱,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的闯荡。
在李歪嘴那得知何三郎的家乡后,县府特意大张旗鼓将其盛敛入棺,用马车运往他老家,葬在其父母坟边。
何大郎与何二郎也从三河城那边被寻了回来参加葬事。
何大郎有二子,幼子被当场决定过继给何三郎。
县中赏赐的五十亩永业田由其承继,同时也承担了何三郎一年四时之祀。
安存秀亲自抬棺入土,坟前立一青石碑,上书“忠义何三郎”五字。
安存秀又当场宣布免其村里三年赋税,人皆感何三郎之恩。
后有耆老为其在村口立一小庙,四时香火不断,人皆称灵验,遂成其村土地,后安存秀特派人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