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血红的夕阳西沉时，双方士卒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杀戮暂时告一段落。
契丹人丢下了近四千人的尸体。
护城河似乎依然水面开阔，水波澹澹。
今天守城的士卒全部是三河城士卒。
青龙寨的黑骑们除了护卫安存秀的那队人马外，其余全在城中大营休息。
安存秀的本意就是要借着守城这种对守城方有巨大优势的这种厮杀，将三河卒守军赶紧淬炼出来，去芜存菁，打造另外一支精锐之军。
夜晚。
淡蓝色的天幕一钩黄色的月牙缓缓升起。
大片的灰白色的云时不时遮住月牙的身形，事实上，即使没有云彩的地方，月牙也是模糊不清的，这是一轮“毛月亮”。
有那经验的老人一看便知这几日又有雨落。
子夜时分。
契丹军寨。
今日的军寨却已不在昨日的地方，为了防止晋军骚扰，留守的契丹人在后撤十里后新建了一座大寨。
本就模糊的月牙被浓厚的云层遮挡，只剩一个若有若无的轮廓在云海穿梭中时隐时现。
绝大多数人已经进入梦乡。
对于他们来说，生活除了马奶酒、女人、放牧，剩下的就是杀与被杀，没什么担忧与抱怨的。
一队队巡逻士卒手持长枪，擎着火把，在各队为首之人的刁斗声中，警惕地提防着大寨四周的风吹草动。
大寨某些帐篷中隐隐传来一声声时有时无的压抑悲泣声。
放在以往，巡逻士卒便可能以扰乱军心为名用马鞭让其好好长长记性，但现在他们也只是彼此对望一眼，摇了摇头，继续击斗巡逻。
今天乙室奥隗部与楚里部二个部族死了近五千人，对这二个小部落而言，真是大伤元气了，族人之间血脉相连，沾亲带故，此遭回去少不得要家家戴孝了。
护城河还没填平，明天不知道轮到哪个部族了，但愿不要是自己的部族。
契丹人以弓马立国，擅长的是正面厮杀，决胜沙场，但是对攻城却是没有多少经验，遇到坚城，只得拿人命去耗了。
阋丙颜怀抱阿兄迭不温送他的弯刀在帐篷在里面默默流泪不止，悔恨如同毒蛇一般一直在噬啃着他的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面对嫂子与年幼的侄儿。
弯刀以象牙为柄，煞是锋利，这是他阿兄迭不温随太祖征讨回鹘时的缴获。
迭不温平素对这把刀爱不释手，有空时就经常拿出来把玩，却从不肯让年幼的弟弟拿去做砍肉剥皮之用。
家中爷娘死在阿保机称汗后那场“诸弟叛乱”中。
年仅十二岁的迭不温不得不靠替别人牧羊来养活他与阋丙颜，经常饥一顿饱一顿。
三年之后，年仅十五岁的迭不温跨上借来的战马跟族人一起外出征战，
年轻的迭不温作战勇敢，屡立战功，获封小官职，家中境况也由此大为改善。
二年前，迭不温娶妻生子，阋丙颜也已成年，家中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他们的主将耶律牙里果做了惕隐，一直都在上都，不再率兵出征。
阋丙颜心中颇有怨言，眼看其他族的人都不断地因军功升迁发财，而他却只能在阿兄的荫护下过活。
年轻的阋丙颜在阿兄面前从来不掩饰他那巨大到畸形的野心，他眼中时时燃烧着对战争渴望。
他自信武艺不下于阿兄，他想在沙场大展身手、扬名立万、建功立业、升官发财。
然后，突然喜从天降，有了此次南征。
可迭不温却阻止了他报名参战，理由是竟是家里要留一个成年男人守护妇孺。
因为迭不温有职在身，是必须参战的，而阋丙颜是白身，此次只征召一半的族人，他可以不去的。
这对阋丙颜而言，是不可理解的，甚至是可笑至极，凭什么你能十四岁上阵杀敌，到了俺这就要守着这上百头牛羊与你的妻子，他对这个机会可是足足期盼等待了二年。
阋丙颜在与阿兄大吵一顿后，悄悄报了名。
迭不温得知后，脸色一白，木已成舟，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迭不温卖掉了家中几头牛，给阋丙颜制备了一套皮甲和一匹大青马，然后又把他那把视若珍宝的象牙柄弯刀交到他手中。
兄弟俩出发前夜在帐篷前喝了半晚的马奶酒。
迭不温从一开始便喋喋不休地向阋丙颜说个不停。
他讲怎么镫里藏身躲避箭雨，讲冲阵之时如何劈砍最省力又不会刀把脱手，将如何从阵型上判断敌人是强是弱。
阋丙颜之前的心是不屑的，心想你说的这些俺都懂。
“阋丙颜，俺的好阿弟。”迭不温又饮了一杯马奶酒，沉默地望着天上的弯月好一阵，唏嘘不已，“前面这些是你想建功立业所以要听的，而后面是俺想要教你的，你一定要学会的。愿天上的阿爷阿娘多多保佑你，护你此行平安。”
于是迭不温开始阋丙颜给讲受伤之后身边没药，可以用哪些野草止血，讲万一落单如何潜藏与获得食物，若是受伤了如何装死，伺机逃跑时该怎么逃最安全......
讲着，讲着，兄弟俩都喝多了，阋丙颜这才发现原来在他心中一直坚若磐石的阿兄也有泪流满面的时候，他这才在心里去思索是不是真的自己做错了。
“阿弟，好好活着。”这是他阿兄酩酊大醉之前最后的一句嘟囔。
今日发生的事情，似乎就像噩梦一般，在阋丙颜脑海中不停循环，他觉得自己似乎如一个局外人在看戏一般。
前方晋国百姓都死在填土的路上了。
他们乙室奥隗部被耶律牙里果安排在第一波填河名单。
年轻的惕隐希望这个英勇的部族能开个好头，给其他部族树立典型模范。
看着那些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人冲了出去，下一刻便在漫天的箭雨下倒在那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护城河畔被人踩成肉泥时，他只觉得手脚冰凉，心脏跳的似乎要从喉咙那蹦出来似地。
这不是阋丙颜想象的战场，在他的美好想象中，应该是他成为了庞大的势不可挡契丹铁骑洪流一员，左劈右砍，所向无敌。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黑色木片。